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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本傳奇古董商阪本五郎:如有來生想做一枚貝殼
日語中“目利”,指明辨善鑒之真知慧解,遠優於單純的眼力見識。而日本著名收藏家阪本五郎曆近七十寒暑,秉持“失敗乃成功之師”的宗旨,緻思古藝,求達“目利”之境。憑藉他口中的“戰鬥精神”,從對古董一竅不通,到成為日本現今最具影響的古董商號“不言堂”的創始人。
他被歐洲人譽為“小拿破崙”,在鮮有亞洲面孔的歐洲拍場上,屢次締造了中國瓷器新的拍賣紀錄。同時他也不斷將自己的藏品捐贈給亞洲各地的藝術館,將自己一生累積的“目利”之藝流傳百世。
“一竅不通”初涉古董市場
阪本五郎的一生可謂是充滿傳奇。1923年9月1日,阪本五郎出生才剛一天,關東發生大地震,重創橫濱,滿目瘡痍。母親在一片頽垣敗瓦中救出尚在繈褓中的他與其他6名子女,以及遭墮落橫樑壓折盤骨的夫婿。可惜得傷後的父親一病不起,八年後更與世長辭。因此母親帶著他們遷往東京以西40公裡的八王子市投靠親戚,過著艱辛的歲月。1936年,12歲的阪本五郎,在完成了6年的小學後,便於橫濱一所魚幹批發店當學徒。二戰末年,店鋪生意一落千丈,阪本重返八王子市,轉營舊衣買賣,並涉足與駐日盟軍的黑市交易。雖擅長判別海產好壞,卻時被仿品所誤,未能洞察商品優劣,損失連連。事隔六十載後,他憶述此段往事苦笑道:“我自幼便敢於冒險,以博弈為好。或許這是我與贗品漫長鬥爭之開端。”但是黑市交易畢竟存在危險,儘管阪本五郎承認當時他對古董“一竅不通”,但在權衡之下,他還是別過舊衣買賣,開始了他的古玩生涯。
阪本五郎開始穿梭於各個古董市場,尋覓有價值的藏品,此地買入,他地賣出。不過因為學藝不精,因此購入的首幅畫作是一張仿品。且生意上未見小成,但他並未有輕言放棄,因為他相信“若畏怯風險,那便絲毫沒有在這個世界取勝的可能”。事實上,這份一直堅守,不屈不撓的精神,更成為阪本五郎獨特的風格。因與茶具店主的交情,在其介紹下,阪本五郎成為東京美術俱樂部的會員(他更於1962年出任其理事長)。日本古董交流會,既是拍賣的前身,也是日本最古老的古董交易方式。東京美術俱樂部作為所有日本古董交流會中最高級別的一個,會籍極為尊貴,會員除了日本國內重要骨董商之外,而且還要在行業內公認的古董店裡從業三年以上,才能申請註冊、登記去進入這些交流會。因此加入東京美術俱樂部可謂是阪本五郎古董事業的轉捩點。回顧其古玩生涯,阪本皆求學于優秀且富經驗的藝術商人及藏家前輩。他曾寫道,“很榮幸擁有與人初次會面便可維持長久關係的天賦”。而且“我們的生意很像競技上之較量切磋,直取要害從不管用,相反曠日持久之戰才有望出奇制勝,凱旋而歸。隻要有百折不移的堅持,機會便會降臨。”
創立“不言堂”冒險涉足青銅收藏
1947年夏,年屆二十四的阪本五郎離開八王子市,往遷東京開店。中國古諺雲:“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。”阪本氏引用之,商店名曰“不言堂”,日語有“不言”及“道”之意。在1996年12月開始於《日本經濟新聞》連載的自傳中,阪本五郎憶述于東京設店“不言堂”,參與倫敦、紐約、巴黎拍賣,當中所記,辛酸多於榮耀。他曾買贗品,嘗過錯誤判斷市場而高買低售的滋味。起初以為經營之道,就是與私人藏家洽商雅玩小物買賣,將優秀的好作品售予藝商同儕,但不久便意識到此乃“人生最嚴重的失誤之一”,而“古董商成功之道正在于與私人客戶洽售上乘佳器”,因此改變經營策略,從而成為日本最具影響的古董商人之一。後來當“不言堂”規模越來越龐大後,阪本五郎也效法東京美術俱樂部的方式,開拓了屬於自己的“桃李會”。原本隻是作為阪本家族徒弟、徒孫在一起的“交流會”,後來逐漸發展成為日本最具影響力的古董交流會之一。
“不言堂”的第一桶金來自於阪本五郎遠赴日本北部購得伊萬裡燒彩瓷盤,售予美國官兵。他也曾涉獵日本鐵茶壺買賣,但礙於資金所限,僅能支付平俗之品。戰後初年,他四出淘寶,每月有約20天在外,搭乘火車,拖著滿載便宜雜貨的行李,足跡遍及日本各地。而此時,阪本深知伊萬裡燒僅屬“中庸之品”,高級藝術品商人大都不屑涉獵。要躋身古董英傑之列,專營古代藝術乃不二法門。因此他開始把目光投向了青銅器的收藏。二戰後,由於市場受限於盟軍佔領軍及日圓新鈔,加上寡學淺識,日本藝商一般對中國青銅器望而卻步。阪本五郎雖承認他對青銅器的瞭解“僅止於銅鐵之辨”,但他卻未有畏縮。“新石器時期青銅,擊而鳴之,可斷其歲。訛音千響,才得一要領體悟。”“訛音千響”雖非確數,卻不失為謙遜之道,用於阪本五郎身上,實合宜不過。他以日本著名學者水野清一、樋口龍康等為師,經常討教鑒定知識,終於以銳眼卓見贏得了這場“危險遊戲”,成為日本最重要的青銅器收藏家之一。
阪本氏舊藏 商晚 方卣 現藏上海博物館
1968年,他用母親的名義饋贈東京國立博物館十件商周青銅,以慶賀亞洲新翼啟幕,這是日本戰後最大規模的一次捐獻。這些由水野清一挑選的青銅器,是阪本多年收藏中最精華的部分,其中包括獸面紋三羊大口尊等重器。這次捐贈也打破了過往日本收藏中國古代青銅器收藏,私立博物館占絕對優勢的局面。2002年,阪本又捐贈382件古銅器予奈良國立博物館,這些青銅器都是清末民國時期流往日本的文物,其中商末期的《鳳凰文卣》蓋、底就有多字銘文,西周《伊簋》有102字長篇銘文等等,所贈青銅現悉存於該館的“青銅器館”。儘管數量奈良占優,但是東京的品質最高。
阪本氏贈與日本奈良國立博物館的中國青銅器
除了潛心鑽研青銅之外,他也在上世紀50年代初走研究中國器物收藏的道路,歷盡挫敗,終得要領。其成功的開端,可謂始於他售予日本藏家廣田松繁的南宋官窯仿古琮式瓶,最終這件藏品被捐贈給東京國立博物館。廣田松繁另一件已惠贈東京國立博物館的重要藏品——酒井抱一,上繪老松紫藤的二扇折屏,也是購自阪本五郎。而且阪本五郎在朋友John Figgess爵士的鼓勵下,對非茶道相關的漆器收藏興趣漸濃。John Figgess爵士是英國駐東京大使,後成為大衛德基金會的顧問,曾出任東方陶瓷學會及倫敦佳士得[微博]主席。阪本五郎“目利”(日語中“目利”,指明辨善鑒之真知慧解,遠優於單純的眼力見識)所得珍品,包括北宋七瓣花式盤二件及高麗王朝的嵌飾經盒,分別售予東京國立博物館及大英博物館。
日本“小拿破崙”征戰歐洲阪本五郎先生,1962年,攝於倫敦
上世紀60年代,參與倫敦拍賣的日本古董商或藏家極少,阪本五郎則是其中之一。1960年,他首度離國出遊,此後二十載,往返歐洲上百回,總是懷著無比的好奇和義無反顧的決心。他自知“不擅外語,除‘ABC’外不懂英文”,“隻好單憑‘勇氣與直覺’,這就是我作買賣決定時的口號”。憑藉這些特質,阪本五郎在海外屢創佳績。他在倫敦購下嘉靖五彩魚藻紋罐(中等尺寸,現藏東京畠山紀念館)的新聞,被倫敦泰晤士報所報導。好友John Figgess爵士聞訊後寫信道,而戰後第一位見於該報的日本人名是乃首相吉田茂,阪本五郎則是第二人。“我逐步朝著要擁有日本以至全世界最頂級藝品的夢想邁進。因此,歐洲人從前稱我為‘小拿破崙’。”阪本五郎在晚年出版的回憶錄裡寫到。
二戰前,日本國內所知的官窯收藏僅止二器。1970年,阪本五郎得悉南宋官窯瓶將於倫敦拍賣,他以房屋作抵押,飛赴英國參與。經過一輪熱烈競投,卻敗給好友仇炎之。兩年後,他終於成功投得重器,這被他視為自己古董事業的又一個高峰:“時至今日,我仍然相信,是1972年購下的元代牡丹罐,觸發了全球中國瓷器的昌盛暢旺,誘出更多的稀珍瑰寶。”
1972年,倫敦佳士得拍賣的“元代青花釉裡紅開光鏤空牡丹紋蓋罐”開拍在即。為確保能投得這件當時認為是獨一無二之品(現知隻有三例與之相近,分別藏于大英博物館、河北省博物館及北京故宮[微博]博物院),阪本五郎在赴倫敦前,作好了出售所有藏品甚至不言堂的準備。他最終旗開得勝,以22萬英鎊(時值1億8千萬日元,約為50萬美元,)拿下這個曾經用作雨傘架的元朝大罐,刷新當時亞洲藝術品的最高拍賣成交紀錄。他自傳的書名《一聲千兩》也是來源於此。在宣告成交過後,阪本五郎心情仍未平伏,並感到腹部劇痛,呼吸困難。但不論當時還是現在,他從不認為付出的價錢過高。他曾寫道:“佳品是昂貴的”。而他也在自傳中認為:“我為能自許乃戰後最勇敢的器物買家而驕傲。”
故宮藏元青花釉裡紅鏤雕蓋罐
阪本氏所藏與之近似
在投得元代牡丹罐的數年後,阪本五郎又從東京美術俱樂部購入青花魚藻紋罐,獲他譽為瓷器之皇。他曾在布魯克林博物館見過相近之青花魚藻紋罐,羨愛不已,但在他眼中,二器相較,東京美術俱樂部瓷罐猶勝一籌。他奪魁後欣喜若狂,帶了瓷罐回家,抱之入浴,把歲月留下來的塵土洗滌乾淨,並如上賓一樣與之共進晚膳。1999年4月,阪本五郎再下一城,在香港蘇富比[微博]以2917萬港元拍下明萬化“鬥彩雞缸杯”,成為當時中國古代瓷器在拍賣市場上的最高成交記錄,也是目前官窯瓷器拍賣中十大最高價拍品之一。
版本五郎為繼仇焱之之後雞缸杯的第三任藏家
雖然阪本五郎一生都在為尋求稀世珍寶而走遍全球,但是他的理想是:“古董商人的生意,就是搜尋這些寶物,將其公諸於世。”因此在他的職業生涯中,曾多次將自己的藏品捐贈給日本以及中國的美術館。除了上文提及的東京與奈良國立美術館捐贈外,在建國初期的1952年,阪本五郎便向中國國家博物館[微博]捐贈了一件南宋花式漆盤。在1969年12月至2008年3月,阪本五郎共向臺北故宮博物院捐贈了5件藏品,其中包括半山式彩陶罐、唐加彩陶馬、宋漆盤、磁州窯系白釉瓷洗。
阪本和臺北故宮的淵源極深,在蔣複璁擔任故宮院長期間,他應邀拜訪故宮,院方特從山洞庫房裡拿出汝窯珍品供他觀賞。返回日本後,阪本決定捐贈私房珍寶給臺北故宮,1969年,故宮為此派員到日本挑選了新石器時代的半山彩陶罐與唐加彩陶馬。臺北故宮原本打算出資購買加彩陶馬,但阪本一來難以割愛,二來擔心與臺北故宮的關係變質。正在猶豫不決時,阪本的母親勸他,既然這是中華文物,就“還”給故宮吧!事母至孝的阪本因而把唐加彩陶馬捐給故宮。 1985年,阪本再度向臺北故宮捐贈宋黑漆方盤和宋葵花式漆盤。2007年臺北故宮全面重新開館前夕,館長林曼麗突然接獲阪本五郎的來信,表示要將他收藏多年的磁州窯白釉盆捐給臺北故宮,這件寶物曾先後在1961年與東京國立博物館、1978年在大阪市美術館展出過。而後,阪本五郎更是親身把這件藏品送到臺北故宮。
除了自己身體力行將藏品進行捐贈外,阪本五郎還希望身邊的朋友也能加入這樣的行列中。阪本和旅日華僑彭楷棟相交甚篤。阪本捐贈300多件青銅器給日本奈良博物館的行為,讓彭楷棟自歎:“有錢也沒用,就算想捐贈也沒有地方接受!”阪本提醒他:“你不是從臺灣來的嗎?”彭楷棟因而大手筆把300多座古佛的畢生珍藏捐贈給臺北故宮。
唐 夾紵幹漆佛頭像 版本五郎重要珍藏
回顧自己的一生,阪本五郎先生在他個人自傳《一聲千兩》後記中說,“我在拍賣的驚木聲中度過了50年,但我沒有做過讓自己後悔的事情”。不過,如果有來生,他不會再幹這一行了,“從商的道路是嚴峻的,其中的滋味難以言表”。如果有來生,他想成為一枚貝殼,“光幹不說,重新走回到‘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’的道路”。